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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盖特勒·德林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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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烟。“我感觉不到烟味,”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是的。”

    烟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一个关于博物馆的怪梦就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一具会走路的僵尸,他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烟雾环绕着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

    “我想是吧。”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你关在牢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时,你不在。那时候,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阿修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们两个一开始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再看到你会多么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他打算等你出来后就把你原来的工作还给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呃,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平平淡淡,就好像一个一个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ài。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选择、筛选。你知道,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又点上一枝烟。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有一阵子,阿修怀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是的,”她继续说下去,“我理解。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是我的阿修,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晚会的事。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情都很冲动,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ài。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离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当时我很冷静。我都记得。我一点也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阿修突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但劳拉显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一个妻子就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阿修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指间取下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外。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现在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多。虽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现在都知道了,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都待在坟墓里。”阿修说。

    “是吗?真的都待在坟墓里?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也许吧。”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丽动人。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腔里的心脏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紧、挤压。“劳拉……?”

    她没有看他。“你让自己卷进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阿修。如果没有人守护你,你准会倒霉的。我会守护你。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金币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墓土。“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阿修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阿修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如果说阿修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的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吧,阿修,”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来确实像死人。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阿修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她转身离开,顺着走廊走出去。

    阿修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斯蒂芬·金的小说。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阿修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他匆匆穿过走廊,去敲德林沃德的房门。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德林沃德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阿修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是——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

    “好了,好了,闭嘴。”德林沃德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阿修偷看一眼房间内部。阿修不认识瓶瓶罐罐正放在屋内的地板上,一个坩埚的正冒着烟,袅袅婷婷的烟痕迹似乎变成了劳拉的笑脸。他压低声音。“我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我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德林沃德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的。”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阿修的房间。德林沃德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搔搔前胸,他的**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准备离开镇子。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德林沃德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早就离开。现在,你可以回去继续睡一会儿。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阿修说。

    “太好了。”德林沃德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阿修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劳拉: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住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阿修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自从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阿修发现自己又开始做梦,这次不是那个陈列着被遗忘的神或者已经灭绝的种族的博物馆......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颤,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父泰坦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母泰坦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们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在这里,只要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