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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虚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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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玉姬这等老前辈面前,我实在不敢再卖弄我那点浅薄的见识。

    翌日天晴,主城内设防戒严,结界力减弱。

    天帝驾临时,我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身着素袍,眉目戚然,君王之度让人不敢亵渎,可却没有往日那般威严。四大罗汉一同在城外迎接他,来回寒暄了几句,便将他请进主城内。

    没有了结界的反噬,越过这些妖魔的防守实在简单。玉姬的手下,我交由大江东去“照看”,我和舜苍玉姬三人则潜入魔荒主城去找无妄魔君琼华。

    无妄魔君是个女人。无妄那些书在史册上的丰功伟绩,实在让我难以相信她是个女人。无妄魔君和楼轻不同,楼轻再厉害,她心中还是有情的。楼轻再怎么麻木不仁,也不过是给人一枪得痛快,可无妄魔君能为了达到目的将人生生折磨致死。魔族最残酷的刑罚,多是此人的手笔。

    我也曾问过父君,这样的人,怎么就败了呢?我父君回答,他没有败,他做到了他一直想做的。做到了?守着血海魔荒这块破地方就是无妄魔君一直想做的?

    我们隐身跟着天帝一行人。看来无妄魔君并不怎么讨厌我和舜苍,我们潜入主城后并未感受到结界的反噬力,倒是玉姬立刻受到了巨大的反噬。她脸色苍白,唇角一直噙着讽刺的笑,那笑容似乎是她维护尊严的方式,怎么都不肯丢失。

    没有客套的设宴摆酒,天帝来此只是为了见无妄魔君。他手中掂着碧净酒和装满糕点的木匣,径直往罗汉帮后的清心峰上去了。清心峰原是清心宗的总舵。无妄魔君元神寂灭之后,罗汉帮就将其遗体和流明圣火一起供奉在清心峰上。总舵也从峰上移了下来,也算给无妄魔君一个清净。

    我没想到天帝是真用走的,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到最高峰。

    “像是变了个人。”我踏上一个山阶,踩在软软湿湿的青苔上,也不知道是同谁说这句话。看着天帝的背影,我总觉得在看另外一个人,这样的身影跟那天上的王者实在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舜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在应答,让我不那么尴尬。玉姬了然地笑了笑:“祈尧真得变了很多。”

    过会儿我问她:“结界的反噬,你真能受得住么?”

    “这点痛算什么。”玉姬蔑笑,“尝过泽鹿陂戾气的滋味,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好受。”

    我挑了挑眉,心想的确如此。玉姬心里一定恨透了天帝,可天帝就在她的前面,她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

    跟着天帝,我们终于来到清心峰的顶峰上。罗汉帮修筑祠庙供奉无妄魔君,流明圣火悬在庙顶上,周围设置屏障保护。圣火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如流花泻雪,星光四射。

    庙很大很空旷,没有鼎盛的香火,没有神像。流明圣火从庙顶处的小口流下来,四周弥漫出极冷的寒意,像是一下坠入了冰窟。我怕被天帝发现,也不敢靠得太近,可我依然能看到那一口巨大的冰棺,冰火相撞,经久不息。

    冰棺前有一个香台,天帝跪坐在香台的蒲团上,将酒菜摆好。他说:“琼华,我来看你了。”不是“朕”,而是“我”,这些话不是出自天帝之口,而是祈尧之口。

    “我带了你爱喝的碧净酒和几样你喜欢的糕点。”他将碧净酒满上,“转眼又一千年过去了,每天我都盼望着这一天来。等这一天到了,我又不那么开心。这一天过去...我又要再等一千年。”他似乎是在遵守着某项约定,即使无妄魔君死后,他都依然坚持着他的承诺。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玉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隐约的泪光从她眸间浮动,说实话看见这样的美人儿如此哭泣,算不上什么好事。

    天帝饮了口酒,微微叹道:“血海魔荒很好,你的徒弟也好,总算没让你失望,只是你却看不到...我没能找到让你复活的方法,但你别怕,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指握了又松,踌躇良久,他终是走到了冰棺前。他的手指抚上冰棺的那一刻便凝上冰霜,此时,我真切地看到了冰棺中的身影。无妄身下延伸出一丈之长的雀尾呈霜白色,孔雀瞳是金色,她的侧颜极为完美,像是镶嵌在冰中的美玉。不像玉姬那般的女儿美,无妄胜在俊美,别有一番韵致,若换上一身男装,亦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她的确是只白孔雀,而且是一只雀屏极为美丽的雌孔雀。我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话。

    天帝轻声说:“你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

    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无妄魔君的身上,一时慌神,没有发现已经逃脱我掌控范围的玉姬。只听舜苍大喊“小心”,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后背处疯狂卷上一阵剧痛,如利刃生生刺透我的胸膛那样疼。舜苍闪身过来,将我护在怀中,我惊眸再看,罪魁祸首已经飞到了天帝的身后。

    玉姬这一掌打得真狠,也直中要害。她知道伤了我,便能有效牵制舜苍,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擒住天帝。

    我背后曾被千冢硬生生拔了根雀羽,玉姬亦偏偏打在我旧伤的地方,此时我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倚着舜苍即刻调理运息。

    隐身的结界已碎。玉姬染着丹蔻的指甲牢牢扣在天帝的喉骨处,眼睛里全是疯狂的笑意:“别来无恙。”

    天帝没有任何的讶异,似乎任谁都难挑动他的情绪。他说:“玉姬?”

    “你还能认出我。”玉姬笑道,“祈尧,我真开心,你居然还记得我的模样。”

    “你曾与朕出生入死,朕不会忘。”

    “这时候不会忘了?当初你将我封印在泽鹿陂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玉姬的手指收紧了一分,“你要迎娶琼华的时候,我怎么不见你记得!”

    “朕给你时间让你离开此地。”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

    玉姬扶着天帝肩膀的左手微微弹了一下,冰棺的一角瞬间炸裂,冰块飞落在地,即刻融化成水。天帝眸色一沉,威声道:“玉姬,朕不想杀你!”

    “我不会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她眉目挑上笑,“看你这副可怜样儿,我真痛快,但这跟你欠我的比,还远远不够。”

    “你想怎么样?”

    “你说如果堂堂天帝死在血海魔荒,天界会对琼华护了一生的地方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玉姬费尽心思进入魔荒主城的原因?我冷笑了声:“天帝,她身上的佛咒还未解,该做什么做什么罢,被别人这样擒着,实在有失天帝风范。”

    天帝握紧了拳。玉姬指甲在天帝的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她讥道:“你以为他在主城的结界内还有力气么?琼华最厌恶的人就是他!可笑,真是可笑,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宁愿遭受结界的反噬也要进主城里看她,一具尸体...呵呵呵呵,祈尧,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

    关键时刻出幺蛾子。我沉眉,手指间捏了一支孔雀翎,道:“玉姬,放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九羲,你该担心琼华。冰棺一碎,纵然有流明圣火相护,她的尸身也会迅速腐败化灰。”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嗤道。

    “她可是你的母亲。”

    我说:“她不是。你诱我前来,不过是想拉我下水。天帝死在这里,我也会有嫌疑,到时候仙魔两界势同水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吧?”

    玉姬笑道:“没想到鬼弃那样的人还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女儿。不错,琼华的确不是你的母亲。我本未想到此步,可偏就那么巧,让你住进那家客栈。既能毁了血海魔荒,又能挑起仙魔两界的不和,一石二鸟,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果然如此。方才我说出的那些猜测的话,实则是想证明我心中的疑虑,没想到玉姬倒极为坦率地承认了。我捏紧手中的孔雀翎,勾唇道:“玉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的话不要这么多。要是换了我,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心中所想,因为一旦被反杀,就太丢人了。”

    我飞身冲了过去,我与舜苍并肩多年练就的默契无人能及,下刻秋离剑便已出鞘,森森然的清鸣作响。我捻开孔雀翎,翎作扇骨,展开一面白扇。剑光扇影,如同雷电乍现。锋利的扇骨割裂玉姬的皓腕儿,她惊着往后退开,紧接而来的秋离剑成剑阵将玉姬困住。

    飞溅的鲜血落在我的眼睛下,我手中的雀尾扇已稳稳抵在玉姬的脖子上。

    玉姬眸中还有震惊,她没想到我会恢复得这么快,道:“小丫头,你可真厉害,挨了我一掌,出手居然还能这么开。”

    轻敌,她最不该的就是轻敌。她还以为这是万年前吗?以为别人都是不修炼的吗?

    之前看她哭,我还有些怜香惜玉,可她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掌,让我难受得很。我一难受,总没有什么口德:“人界有一句话,叫‘老了不中用了’。玉姬,你想想你多大岁数了。”

    显然这句话彻底惹怒了玉姬,她怒瞪着我:“你找死?!”

    我笑了笑,没把她这句威胁放在心上。我转而对天帝说的:“天帝,这救命之恩,你可要记在心上了。”

    天帝咬着牙,声音有些发颤:“让她离开那里...离开冰棺...”

    我将扇子抵住玉姬的喉咙,对挡在一旁的舜苍说:“你闪闪。”舜苍似乎心情格外好,挑了挑眉施施然让开一条道。我又命令玉姬:“你站起来!”

    玉姬缓缓立起身,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阴戾。

    我只听玉姬轻笑了声,她的脸上赫然张开一个血口,狰狞的疤痕眨眼蔓延至全身。万年来积蓄在她体内的戾气从她身上的裂口处涌出,烧灼我的手背。雀尾扇骤然落地,窜起的火舌转眼间吞没了我的衣袖。

    我眼前乍开的火光,如同将我推入一个白茫茫的天地,全是死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