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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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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书生听得一愣,其他人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就连鸨公也惊讶地抬起了头,场面一滞,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晚生何错之有?”良久,她回过神来,眼神一变,看着我犹如在看阶级敌人一样,梗着脖子问道。

    我想,如果这时候有一把扇子在手,那我大概会有闲情附庸风雅地展开扇面摇两下,卖足了关子,然后才拖长了调子解惑——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好,你说你没错,那我且问你,小怜的赎身钱是哪里来的?”虽说没有扇子衬托,好歹我可以将茶盏用力磕在桌子上,增强气势,“你说自己手头拮据,花了两个月才筹到两百两银子,我倒不知有什么差事来钱这样快?不如你也给我介绍介绍?”

    ——观澜城的物价,在整个大芜处于上游水平,同样的,这里的工钱也比别处高一些,这无可厚非。

    可是大芜毕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国家,商贸海运并不发达,盐铁茶矿这些暴利行业是官府垄断,普通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着家里的田产或是一些祖传的手艺活,读书人想要出头,就只能靠出仕为官一种途径。

    以九寺中官阶最低的从九品主事为例,算上她每个月领到的禄米、奉钱、职田和禄力,折算成银两,至多不会超过三十两,那么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是六十两银子。

    而这个陈靖言身上空有功名,却无官职,手头也拮据,试问她如何能以正当的手段在两个月凑齐两百两银子?

    要知道,两百两银子已经能够在观澜城较为偏僻的城区买到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了。

    她教我问得一愣,眼神转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回道:“小怜将他的首饰和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我,我将这些拿去当了,凑了一百两。”

    原来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这一百两的赎身钱,算是他自己还的。

    “那还有一百两呢?”见她迟疑,我不禁追问道。

    “我向城北盛源钱庄的徐老大借了一百两。”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小怜,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专放印子钱的徐老大?你怎么能向她借钱?对了,你是拿什么抵押的?”不用我多问,小怜的急切已经解释大半。

    “我把举人的凭书压给她了……”陈靖言低声说道。

    “你、你糊涂啊……”小怜揪着她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举人的凭书,大概就和大学生的学位证书一样,只不过在古代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环境下,这份凭书的价值要远远高出许多。

    若是教有心人拿到这份凭书去做一些冒名顶替,违法乱纪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陈靖言还不上这笔钱,拿不到举人的凭书,她也就没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那么以前的寒窗苦读多年的努力也就随之化为泡影了。

    这样一想,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草率。

    “先不说这笔钱你要怎么还上。我们来假设——他没有扣下小怜,任其与你离开,那这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的?”我指了指鸨公,换了一个方向问道。

    “我、我不知道……”她张了张口,沮丧地低下了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将自己的大好前程都压在了小怜身上,那你是否打算纳他为正夫?还是一个侧室?又或者说只是将他当作……”点到即止,我看着两人忽然都惨白的脸色,知道她们应该了解我的未尽之意。

    ——再怎么说,这小怜乃是一介贱籍,按照大芜的律法,是没有资格成为正夫的。

    而要将他的户籍转为良籍,除了得到他的身契持有者,也就是彩云阁的幕后主人的首肯,还必须去官府登记。

    换言之,她们俩既然决定要私奔,那么也就是变相选择了从此过着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守。

    即使两情相悦,却名不正言不顺,无论是哪一城哪一县的官府,都有权利将他们扣押,遣返原籍。

    这就是往往被过分夸张和讴歌的浪漫所掩盖的……残酷的现实。

    “我自然是要娶他的。”拥了拥怀里的人,陈靖言一脸坚定地说道。

    “那不妨再冒昧问一句,陈小姐家中高堂俱在否?”瞥了一眼打着呵气略显不耐的三王子,我笑了笑,决意不再迂回,好让她尽快认识到问题之所在。

    “父母双全,还有一总角幼妹。”她很快回道,只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不知道令尊与令堂对陈小姐的婚配可有指教?有媒为聘,无媒——为奔呐。”说得更直白一些,如果教她的父母知道,自己含辛茹苦抚养成材的女儿,竟然为了一个小倌欠下了一大笔债,甚至可能要放弃出仕为官的大好将来……她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这个拖累女儿的小倌?

    答案不言而喻。

    陈靖言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就连她怀中的小怜也必然清楚地知道,两人只是不愿意承认,犹自怀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自欺欺人。

    “如果父母铁了心不接受小怜,你会如何?抛弃这个不顾一切跟着你私奔的质弱男子?还是为了他反抗生你养你的父母,自立门户?”我每说一个假设,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我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是双拳紧握,眼中满是挣扎之色,“是做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还是忤逆父母的不孝女,陈小姐可选好了?”

    少顷,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地承认道:“大人说得对,是晚生做错了。”

    “哦,你错在哪儿了?”叹了口气,我继续问道。

    “晚生不该一时冲动,将举人凭书抵押了,辜负了双亲的希望,更不该不顾一切带着小怜私奔,毁了我二人的清白与名声,累得他狼狈颠簸,要跟着我吃苦。”她说得艰难,好像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来承认自己的幼稚与无能,“都是我的错。”

    ——勉强说对了一半吧。

    这陈靖言,性子耿直却不固执,还能听进几分道理,也算我没白唱这个多管闲事的黑脸。

    “不,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是我死乞白赖要跟着你的!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如此……”小怜抱着一脸自责的陈靖言呜呜地哭了起来。

    “行了,你们的事等会再说。”揉了揉被他吵得发疼的太阳穴,我吩咐鸨公将她们送到隔壁的房里,顺便送点伤药过去。

    等他回来,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看我脸色不对劲,他也不敢多言,只是远远地站在靠门的角落,屏息等待着。

    “小怜身上的伤,是你做的?”我也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我面前,他并不敢狡辩,唯唯诺诺地称是。

    滥用私刑,这是一桩罪。

    “他的赎身钱,也是你私吞的?”我又问道。

    这下,轮到他跪倒在地了:“殿下饶命,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等蠢事,还请殿下看在奴才往日里……”

    中饱私囊,这又是一桩罪。

    不等他求完情,我已出声打断道:“我只问你,这是第一回么?像小怜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

    “这……”他哭丧着脸,却答不上来,可见是不少的。

    “呵,你说说,教本王如何饶你?”我最讨厌这种欺善怕恶,落井下石之辈,更别提他所作所为,全都要算在我的账上,虽然不至于要摘了他的脑袋,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将你私吞小怜的赎身钱拿去买一间小院子,记在他名下,将他改为良籍,不要再去管他与陈靖言的事了……还有,自己去凌王府领二十个板子,以后,你只是彩云阁的普通帮工,不再是掌柜的了。”

    “……是。”他跪伏在地,深深地叩了个头,起身后径直离去了。

    他离开前那个怨毒的眼神却教我看了个正着。

    “殿下?”姜灼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蹙着眉头向我示意是否要处理。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思虑再三,终是摇头拒绝了——这样的眼神,在成为邝希晗以后,我难道还见得少么?

    他要恨,便恨吧——反正,我是问心无愧的。

    “唉唉,你就这样放过他了啊?还有那个陈靖言和小怜,你要怎么处置她们啊?要成全她们吗?”那鸨公一离开,沉默许久的三王子终于憋不住似的,连珠炮似得问开了。

    无奈地对上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我沉吟片刻,只好挑挑拣拣几个问题回答道:“看她的表现吧,如果她能恪守诺言,本王也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将小怜改为良籍,又赠他居所,算是我对他做的一点补偿,但是我能够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人生,还要靠他自己去走。

    我没有当着众人问的是——若是陈靖言没了后顾之忧,中了科举为官,可还愿意兑现自己当初的山盟海誓,放着对她仕途有助力的世家公子不求娶,反而迎娶一个脱离贱籍的小倌?

    若是陈靖言仕途不顺,穷困潦倒,小怜可还能舍了自己多年的锦衣玉食,无怨无悔地跟着她吃糠咽菜?

    若是经年以后,小怜不再娇嫩貌美,年老体弱时,陈靖言是对他始终如一,还是朝秦暮楚,左拥右抱?

    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我只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那个色衰而爱弛的典故。

    希望她们不会走到这一步,而我的成全不会是一出悲剧的开端。

    解决了小怜这桩事,天色已近傍晚,我有意回府,三王子却吵着闹着要留在彩云阁见识一番特色表演。

    我自然是严词拒绝——别说他只是个男孩子,不适合这种声色犬马之所,我也对此地没什么好感,并不愿久留。

    好声好气地劝他也不听,只是不依不挠地耍赖,教人拿他没辙。

    “殿下,王夫差人来问您什么时候回去,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僵持不下时,一个穿着凌王府特有的紫色制服的侍从进来通报道。

    “知道了,就说本王马上回去。”虽然不知道傅蓁蓁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不过这个侍从的确解了我此刻的窘态,借着这个台阶,我对三王子解释道,“府里来催,时候不早了,本王就先告辞了。”

    “喂,我喜欢你,你娶我吧。”见我要走,他急得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挡在我身前,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也看到了,本王已经有王夫了,所以不能娶你。”我也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回答,不等他回答,连忙与姜灼一道离开。

    “没关系,我可以当侧夫,只要能嫁给你,我不介意。”马车驶出去一小段,远远地还能听见少年扯着嗓子大喊,“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疲惫地靠在垫子上,我只想用手捂住耳朵,掩耳盗铃也好,装腔作势也罢,权当没有听见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么年轻的男孩表白,然而除了吃惊,却没有半点欣喜得意,更没有一丝一毫接受的打算——不是他太幼稚,也不是他太刁蛮,只因为他不是那个人。

    好笑地捏了捏某个甫一坐上车便沉着脸不高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忍着羞意在她嘴角轻轻一吻,看着她抿直的唇线放缓,脸颊也晕起一层薄粉,霎时间就感觉心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那个令我一眼万年,再见钟情的人,那种教我怦然心动,执迷不悟的沦陷……是姜灼。

    也只有姜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