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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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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沿着蜿蜒曲折的碎石小径一路而行,李瀛挽着雨的手,不停地向雨介绍着蓬莱宫内的美景,蓬莱宫四季常青,是皇宫之内有名的美景,两人缓步而走,转过一个小亭子之后,一片碧水池塘赫然出现在眼前。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竟与蓉贵妃身上的香味如出一撤,绰绰影影的绿色绽放在池塘的两侧,雨惊喜地问:“这可是绿色的蜡梅么?”

    “是啊,寻常蜡梅不过是黄白二色,这绿色的却是难得呢,整个皇宫,只有母妃这里有这么十几株。”

    李瀛拉着雨走近了些看,这些绿色腊梅种的稀落间离,一树树绿花,娴雅高洁,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远看时只闻其香,只有走近了才能寻觅到她的踪影。李瀛说:“蓬莱宫中四季鲜花常开,可母妃只钟爱这些绿色腊梅,有一年花匠不小心,病死了一株,母妃一向宽和,那次可是恨极了,命人足足打了那花匠五十大板,打得他三个月都下不了床。”

    雨拉过一枝腊梅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想起当年随师父在山间修习的时光,师父的山头前,也种着许多绿色蜡梅,每到寒冬时节,师父便带着她在这绿影绰绰之间练习剑术,雨的笑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和:“腊梅迎霜傲雪,岁首冲寒而开,久放不凋,高风亮节,清雅脱俗,正如贵妃娘娘。”

    “这话,母妃一定很爱听。”李瀛指了指亭子道,“我们去那里坐坐?”

    雨恭谦地向后退了一步:“殿下请。”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别叫我殿下了,我叫你语妹妹,你不如叫我一声瀛姐姐?”

    雨低头道:“殿下,这可使不得。”

    “我说使得便使得,”李瀛不由分说,拉着雨在亭子里坐下,“语妹妹,你跟我说说,宫外是怎么样的?”

    雨说:“宫外?殿下是说哪里?集市上的样子吗?”

    李瀛双眼放着光:“集市?你去过么?”

    “去过,不过次数很少,我从前身子不太好,一直出不了门。集市上……”雨努力回想了一下,“人很多,非常非常多,初六那日民间送穷,我大哥也带我看热闹去了,街上的商铺都在那天开张,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有舞龙舞狮,杂耍表演,容兴记的铺子前买芝麻酥糖的人排得水泄不通,那次还未排到我们便卖光了,因着哥哥想吃,我还特意从一个姑娘手里买了来……总之,是极热闹的。”

    李瀛满脸的羡慕与向往:“真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的……”

    雨奇怪地看着她:“宫里不是极好之地么?蓬莱宫内更是宛如仙境,多少人心向往之,殿下为何一心想着要出宫呢?”

    “再如仙境,看了十四年,也早看腻了!”

    雨问道:“是娘娘不许殿下出宫么?”

    李瀛叹气:“倒不是母妃不许,实在也没什么正当的理由出去,我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二哥大婚的时候,算起来,也有大半年了。”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么?雨沉默地低下头,是啊,离安王大婚,也不过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可对于她,却是已经隔世,然而那所有的一切,依旧清晰得如昨天刚刚发生一般。

    “说起来,语妹妹,二哥大婚那日,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雨强打起精神,笑着说:“当时我还病着,并没有跟着去安王府,只观了迎亲礼。”

    李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们若是早些遇见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算迟,以后我出宫来看你,你可要带我去集市上玩啊!”

    “这……”雨有些为难,“殿下乃千金之躯,万一遇到了什么差池,我怎担当的起?”

    “你大哥带你出去玩,可遇到什么差池没有?”

    “这倒……没有。”

    “那我们出去玩,怎么就会遇到差池呢?”

    雨一时无法反驳,只得哭笑不得地敷衍过去,李瀛和她聊得起劲,又拉着她去自己的殿阁,把自己平日里玩的玩意儿拿给雨看,又一一打开胭脂盒子,告诉她哪种脂粉更贴皮肤,还送给她西域进贡的香料,告诉她如何使用,滴多少在澡盆里才正好……玩的累了,李瀛便拉着雨一起躺在榻上,嘀嘀咕咕地跟她说着宫内的一些趣闻,说到高兴处,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雨都没有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过,雨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只觉得很新奇,更何况李瀛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女子。

    两人一直聊到了快傍晚时分,直到宫女提醒该更衣去晚宴了。李瀛也不避讳雨,一边让宫女梳头,一边和雨闲聊,就连站在屏风后更换衣服,也在和雨说着话。今日是元宵节,又是阖宫大宴,不仅要见命妇,还有朝臣亲贵等外男,李瀛按品大妆,穿着公主的吉服,虽不似她母亲那般美艳,却清丽可人,英气勃勃。李瀛又兴致颇高地指挥着宫女给雨梳妆,和几个贴身的宫女七嘴八舌地研究着究竟哪种发髻更适合雨,待一切都收拾好,太阳已经西斜,蓉贵妃派人来催过两次,李瀛才走出了殿门。

    此时轿辇已在宫外候好,蓉贵妃换上了一身茜红镂金凤纹玉锦袍的贵妃吉服,当真美艳不可方物,又更显婀娜多姿、雍容华贵之态,李浲穿着皇子官服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如松,似骄阳般耀眼夺目。乔氏见只有李瀛一人走出内殿,不由得向后张望,李瀛笑着说:“语妹妹,快出来吧。”

    李浲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绿色的倩影从连珠帐后走出,她梳着飞仙髻,点点流苏覆于额间,面凝鹅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在这万物萧瑟的冬日,她便好似雨打碧荷,雾薄孤山,说不出的空灵轻逸。然而,那双眸子的深处总是带着的一丝愁澜,却实在让李浲不解,又忍不住地想去探究,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姑娘有那样哀伤的神情。

    元宵晚宴设在交泰殿,雨随蓉贵妃到时,殿里的皇亲贵胄已基本到齐,闻人家地位卓绝,雨和乔氏被安排在了女眷席的最前排,正对着安王、安王妃的位置,李浲和李瀛则坐在斜对面。安王是随着帝后与太后一同前来的,皇上显然已经知道了安王妃有孕的消息,龙颜甚悦,扫了一圈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群,说道:“都坐吧,今儿过节,随意些。”

    众人谢恩起身落座,安王搀扶着安王妃坐下,又接过宫女奉皇后之命送来的靠垫,亲自为安王妃垫在身后,安王妃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安王也含着丝笑,点了点头。雨别过头,不敢再看,仿佛只要再看一眼,她就无法再维持这辛苦的伪装,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甘醇的酒穿喉而过,好似都变成了利箭,一箭一箭地落在心上。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中的极致,雨苦笑,什么时候才会不痛?她抬眼,正对上李浲带着一丝狐疑的眼眸,见雨看向他,他举起酒杯,冲她遥遥一对,雨也只得重新倒了一杯酒,举杯向李浲示意,随后一口饮下。

    酒过三巡,歌舞表演也开始了,大家互相敬酒,气氛也活络了起来,雨饮得有些急,一时头发晕,便起身去更衣,信步走走醒酒。因是元宵佳节,皇宫之内悬灯千盏,亮如白昼,宫女太监来回穿梭,一片忙碌之相。雨一直走出很远,才寻到一处偏僻安静之地,雨沉默地站着,许是酒气上头,安王的脸不断交错在脑海中浮现,那个对她温柔而笑的安王,那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安王,那个说着再也不想看见她的安王,那个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安王,那个眼带哀伤怀念着他们过去的安王,那个对闻人诗百般柔情的安王……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又或者,这些全部都是他,八面玲珑的安贤王,他能让每一个对他有所助力的人感受到他春风般的和煦温暖,而自己,也只不过是他逢场作戏的对象之一,为了什么呢?死心塌地地为他而死吗?就像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雨喃喃地念着,眼泪簌簌而落。

    “你也看《诗经》?”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雨吓了一跳,只顾着伤心的她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李浲的靠近,她慌忙向前急走了几步,背对着李浲擦了擦眼泪,尽量以平稳的语气道:“殿下怎么来了?”

    “出来醒醒酒,正好看见你在这里,怎么,不想见到本王?”

    “殿下言重了,小女岂敢。”

    相比灯火辉煌的交泰殿,这里显得有些昏暗,但皎洁的月光照下,却有一种别样的朦胧之美,李浲凝视着眼前这个被月光包围着的背影,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柔:“我听见你在念《诗经》,是正在学吗?”

    “是啊,”雨仰起头,望着天上那轮明亮的满月,“近日读到这篇卫风,总有些不解。”

    “有何不解?说来听听。”

    “氓费尽心思,淌过了几趟淇水才娶回的妻子,只不过三年时光,便弃她如敝履,转投另一女子的怀抱,士贰其行,二三其德,既如此,当初又何必蚩蚩地抱布贸丝呢?”

    李浲显然没料到雨会这样问,愣了片刻后才道:“这女子,遇人不淑。”

    雨讥笑:“遇人不淑?倒像是女子的不是!就因为她遇人不淑,所以才该承受这被抛弃之苦吗?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连浩汤的淇水和连绵的沼泽都有边际,她的痛苦却为什么没有到头的时候?”

    李浲说:“怪只怪她未曾看清氓的本质,被他言笑晏晏的假温情和信誓旦旦的假誓言所骗,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雨咬着牙道:“彼时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涉世未深,怎懂得分辨贤愚好坏?她在一片痴心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的时候,又怎能知道氓根本就是在对她逢场作戏呢!”

    李浲走到雨的身侧,雨又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他而站,李浲笑着摇摇头:“是了,氓三心二意,始乱终弃,确实可恶。”

    “不知氓想过没有,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兄祝福,这女子抛弃一切跟随与他,求的只是他真心相待,他可以再娶,却如何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来伤女子的心?”

    “可女子最后也说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她既已选择了重新生活,定会擦亮眼睛,不再被人所骗了。”

    “亦已焉哉?”雨嗤笑,“一句亦已焉哉,就可以抹去她三年来所遭受的一切么?还是像《谷风》中的女子一般,爱人已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却还只知道悲天悯地喊着宴尔新婚,不我屑以?”

    李浲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么?”雨用帕子抹去了脸上最后一道泪痕,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我一定会复仇,让那不思其反的氓悔不当初。”